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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读了三五年

某市人才市场的车棚里,横七竖八停泊着各学校里出来的自行车。后座上压着厚厚的一摞简历,把后座压得很低。白色的废纸和方便面盒子被风吹起,一漾一漾地,填没了这辆车和那辆车之间的空隙。

车棚上去是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过道,人才市场就在过道的那一边。朝晨的太阳光从透明的玻璃天棚斜射下来,光柱子落在门口外面张望着的几张白净脸上。
那些拿着简历的大清早骑车过来,到了人才市场,气也不透一口,便来到各招聘处占卜他们的命运。
“硕士1200,博士1500。”人事处的小姐有气没力地回答他们。
“什么!”来应聘的朋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一会儿大家都呆了。
“六月里,你们不是开3000么?”
“3500也开过,不要说3000。”
“哪里有跌得这样厉害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不知道么?各处的求职者象潮水一般涌来,过几天还要跌呢!”
刚才出力骑车犹如赛龙船似的一股劲儿,现在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了。今年天照应,考试顺利,导师也不来作梗,连着多读了这么三五年,谁都以为该透一透气了。哪里知道临到最后的占卜,却得到比本科毕业直接就业更坏的兆头!
“还是不工作的好,我们回去呆在家里吧!”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愤激的话。
“嗤,”小姐冷笑着,“你们不来,人家就关门了么?各个大学多的是硕士、博士,博士后还没有走完,外洋海归博士又有几批要来了。”
博士、博士后、海归洋博士,那是遥远的事情,仿佛可以不管。而不发出那已经运到人才市场的求职简历,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怎么能够不求职呢?房东方面的租是要缴的,为了买书,交学费,吃饱肚皮,欠银行的债是要还的。
“我们还是去上海吧。”在上海,或许有比较好的命运等候着他们,有人这么想。
但是,小姐又来了一个“嗤”。她转着手里的笔头说道:“不要说到上海,就是在深圳也一样,我们同行公议,今年的价钱是硕士1200,博士1500。”
“到上海去没有好处。”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这里到上海要转几次车,知道坐车要花我们多少钱!就说你愿意花,哪里来的现钱?”
“小姐,能不能抬高一点?”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
“抬高一点,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我们这公司是拿本钱来开的,你们要知道,抬高一点,就是说替你们白当差,这样的傻事谁肯干?”
“这个价钱实在太低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现在学历贬值得这么快。去年的硕士是2800,今年的行情又涨到3000,不,你小姐说的,3500也招过;我们想,今年总该比2800多一点吧。哪里知道只有1200!”
“小姐,就是去年的老价钱,2800吧。”
“小姐,应届生可怜,你们行行好心,少赚一点吧。”
另一位小姐听得厌烦,把手里的签字笔扔到桌上,睁大了眼镜说:“你们嫌价钱低,不要来好了。是你们自己来的,并没有请你们来。只管多啰嗦做什么!我们没有多少岗位,不给你们,也有很多人挤着要来。你们看,又有几群学生挤过来了。”
三四副树脂眼镜从人群里挤过来,眼镜后面是充满着希望的眼神。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借来的旧西装上。
“听听看,今年什么价钱。”
“比去年都不如,只有1200!” 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
“什么!”希望犹如肥皂泡,一会儿又迸裂了三四个。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拿在手里简历可总得投出;而且命里注定,只有投在这家人才市场。人才市场有的是工作岗位,而刚毕业的学生正需要这份工作。
在能力好和差的辩论之中,在体制强和弱的争执之下,结果自行车上的简历真的全都发出去了;车身升起了好些,填没了这车那车之间的空隙的废纸和垃圾已经不见了。应届生朋友把自己辛苦学到的知识送进了各个招聘单位,换到手的是中文或英文的一张Offer。
“小姐,给点儿假期,试用期短些,不行么?”堂堂的高材生干活象民工,好象又被他们打了个折扣,怪不舒服。
穷酸书呆子!”一个来招聘的小姐正拿着化妆盒,鄙夷不屑的眼光从化妆盒的镜子上边射出来,“干一天活就拿一天的钱,谁好少给你们一分。我们这里没有假期,只有这样的工作。”
“那末,换个正规合同吧。”从签字上辨认,知道手里的Offer不具备法律效应。
“吓!”声音很严厉,左手的食指强硬地指着,“这是看不起我们公司!你们不要,可是要想吃官司?”
不要这Offer就得吃官司,这个道理弄不明白。但是谁也不想弄明白,大家看了看Offer上的条款,又彼此交换了将信将疑的一眼,便把名字签在了上面。
一批应届生咕噜着离开了人才市场,另一批又排着队挤了进来。同样地,在招聘单位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赶走了临近毕业以来望着厚厚的简历证书所感到的快乐。同样地,把万分舍不得的推荐书送进了各招聘单位的人事处,换到了并非正规合同的Offer。
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拿着简历来的毕业生朋友上人才市场来,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学费现在年年涨,5、6千只能念一年课,还多是既没法联系实际、理论又落后的无聊课程,太吃亏了,加上宿舍费杂费生活费交通费,1年怎么说也要1万5左右。父母给的钱用完了,须得赚个十万八万回去。电器也要买几件。陈列在停车场里的花花绿绿的电动车,听说只要一千多一辆,早已眼红了好久。女学生盘算自己毕业后几时结婚,几时生子,都有了预算。有些女人的预算里还有几张耀眼的证书,一趟旅行,或者生得很好看的家底殷实的老公。难得最近天照应,考研的门槛放低,很顺利就拿到了硕士毕业证,学位证,让一向捏得紧紧的手稍微放松一点,谁说不应该?还债,付房租,支付生活开支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不止对付过去之外,大概还有多余吧。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有些人甚至想买一间房子。这东西实在怪,只需先付首期、每月交月供,还可以投资升值,出租赚钱,还是水电气三通,比学校内的宿舍楼来,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他们咕噜着离开人才市场的时候,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场——这回又输了!输多少呢?他们不知道。总之,自己辛苦多读了三五年,那张硕士或者博士文凭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还要付出不知道多么辛苦沉重的劳动,人家才会满意,这要等人家说了才知道。
输是输定了,马上骑车回去未必就会好多少,在市中心走一转,买点东西回去,也不过在输账上加上一笔,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于是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拖着短短的身影,在拥挤的街道上走。嘴里还是咕噜着,复算刚才得到的代价,咒骂那黑良心的学校和招聘单位。女孩臂弯里钩着包,或者一只手牵着BF,眼光只是向两旁的店家直溜。有几个给所谓名牌大减价勾住了,赖在那里不肯走开。
“小姐,这件衣服是最后一件,穿在你身上是既有气质有漂亮,还有三折的折扣,机会不多哦。”故意作一种引诱的声调。
当,当,当,——“长城干红刮刮叫,三十一瓶真公道,先生,带一瓶去吧。” 
“喂,师兄,这里有各种便宜的手机,特别为学生大减价,850一部,功能齐全,要不要买一部回去?”
几家的店伙特别卖力,不惜工本叫着“帅哥,美女”,同时拉拉扯扯地牵住“帅哥”的西服,他们知道惟有今天,“帅哥”们为了去单位工作是最舍得花钱的,这是不容放过的好会。
在节约预算的踌躇之后,“帅哥”把东拼西凑借来的钞票一张两张地交到店伙计手里。房租之类必需付,不能不花,只好找合租。各种证书的培训价钱太“咬手”,不上了吧。电器呢,预备买电视的就买了一个二手的,预备买组合音响的就单买了个CD机。崭新的手机拿起来拨几下,刚刚合适,给GF一句“不要买吧”,便又放了回去。想买房的简直就不敢问一声价。说不定要二三十万吧。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买回去,别的不说,家乡白头发的老太公老太婆就要一阵阵地骂:“这样的年轻,你们贪安逸,花了二三十万买这些东西来住,永世不得翻身是应该的!你们看,我们这么一把年纪,谁住过这些东西来!”这罗嗦也就够受了。有几个女孩儿拗不过要孩子的欲望,便在这里结婚,生了可爱的小洋囝囝。小洋囝囝特别的好玩,要他说就说,要他唱就唱,而且一生下来就是本地城市户口;这不但使从外地民工孩子眼睛里几乎冒火,就是大人看了也觉得怪有兴趣。
帅哥”还沾了一点酒,向熟肉店里买了一点肉,回到散布在XX市各处的自己的租屋里,又从二手冰箱里拿出盛着咸莱和豆腐汤之类的碗碟来,便坐在桌边开始喝酒。GF们在厨房里煮饭。一会儿,这也冒烟,那也冒烟,个个人淌着眼泪。那些离毕业还早的学生们照样学习之后疯狂的蹦迪、玩游戏,惟有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
酒到了肚里,话就多起来。相识的,不相识的,落在同样的命运里,又在同样的合租屋里喝酒,你端起酒碗来说几句,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中听的,喊声“对”,不中听,骂一顿: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
“硕士生1200,真是碰见了鬼!”
“以前是硕士不好考,很多考不上,亏本。现在好考了,考上了再弄个硕博连读,多读了三五年,还是亏本!”
“今年亏本比去年都厉害,去年硕士都还2800呢。”
“又得把自己学到的知识卖出去。唉,读书人是享受不到知识所带来的乐趣的!”
“为什么要工作呢,你这死鬼!我一定要留在家里,给自己打工,自己创业。我不还贷,宁可跑去吃官司,让他们关起来!”
“也只好不还贷呀。还贷立刻借新债。东借西借地去还贷,贪图什么?难道贪图明年背着更重的债!”
“书真个读不得了!”
“不去公司进高校吧。我看当教师倒是蛮写意的。”
“当教师,就是轻松了,可是现在教授还真叫瘦啊,比民工还穷。”
“当教师还不如当乞丐,这年头考公务员最吃香。谁愿意去考公务员,我们一起选个头,大家听他的一起去考。团结就是力量,免得被那些关系户欺压。”
“我看,考GRE、Tofel,考雅思,去到西洋去做博士后也不坏。我们师兄小王,不是么?考G、T去美国什么大学做博士后,听说一年收入有十几万美元。十几万美元,照今天的价钱,就是一百份工呢!”
“你翻什么隔年旧历本!美国佬现在觉得中国人就只有考试能力强,所以提高了门槛,再说现在海龟也成海带了,小王在日本洗盘子了,你还不知道?现在出洋留学的都要三四十万,除了高官厂长,私营企业主子的子弟,哪里来这许多钱?”
路路断绝。一时大家沉默了。本来白净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酒力,个个难看不过,好象就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迸出来似的。
“我们年年读书考试,考学考文凭,到底替谁读的?”一个人呷了一口酒,幽幽地提出疑问。
就有另一个人拿着学生证和Offer上的大字说:“近在眼前,就是替他们读的。我们吃辛吃苦,贷款交学费,读了研再读博,资本家嘴皮一动,说‘硕士1200’就把我们的油水一古脑儿吞了去!”
“要是让我们自己定工资,那就好了。凭良心说,5万一年,我也不想多要。”  
“你这囚犯,在那里做什么梦!你不听见么?他们公司是拿本钱来开的,不肯替我们白当差。”
“那末,我们的学费生活费,也是拿本钱来出的,为什么要替他们白当差!为什么毕业了还要替那些资本主义工厂白当差!”
“你可以不替资本家白当差,你博士毕业可以进高校,但是现在高校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现在教书的就是教学民工。我刚才在人力市场这么想:现在让你们占便宜,脑力体力交给你们;往后没得吃,就来吃你们的!”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网着红丝的眼睛向上斜溜。  
“真个没得吃的时候,什么地方有吃的,拿点来吃是不犯王法的!”理直气壮的口气。  
“今年春天,报上说郑州的招聘会,把电梯都挤跨了,还挤死两个了。”
“教育部不是发了通告,说要缩小博士招生数量,尽量避免博士生失业和降低失业率的么。”
“今天在这里的,说不定也会失业,谁知道!”
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议决案。酒喝干了,饭吃过了,大家回自己的租住屋或者学校宿舍。人才市场里的人也都走空了,便冷清清地飘荡着一些垃圾。
第二天又有一场大型毕业生招聘会来到这里举行。人才市场里便表演着同样的故事。这种故事也正在国内各处城市里表演着,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

武晔卿 发表于 2009/3/6 14:51:00 阅读全文 | 回复(0) | 引用通告 | 编辑 | 收藏该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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