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诺
生态整体主义 (Ecological Holism) 的核心思想是: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最高价值而不是把人类的利益作为最高价值,把是否有利于维持和保护生态系统的完整、和谐、稳定、平衡和持续存在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作为评判人类生活方式、科技进步、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的终极标准。生态整体观古已有之,古希腊的“万物是一”、“存在的东西整个连续不断”等可谓生态整体主义的最早发端。作为一种系统理论,生态整体主义形成于 20 世纪,主要代表人物是利奥波德和罗尔斯顿。利奥波德 (Aldo Leopold) 提出了“和谐、稳定和美丽”三原则 (integrity, stability and beauty) 1。罗尔斯顿 (Holmes Rolston III) 对生态整体主义进行了系统论证,并补充了“完整”和“动态平衡”两个原则 2。深层生态学代表人物奈斯 (Arne Naess) 又补充了“生态的可持续性”原则 3。
生态整体主义超越了以人类利益为根本尺度的人类中心主义,超越了以人类个体的尊严、权利、自由和发展为核心思想的人本主义和自由主义,颠覆了长期以来被人类普遍认同的一些基本的价值观;它要求人们不再仅仅从人的角度认识世界、不再仅仅关注和谋求人类自身的利益,要求人们为了生态整体的利益而不只是人类自身的利益自觉主动地限制超越生态系统承载能力的物质欲求、经济增长和生活消费。正因为如此,生态整体主义引起了许多人的质疑和批评,也成为生态思想领域的一个最具争议的问题。
在众多的对生态整体主义的批评当中,最有力、也是最切中要害的批评是:指责生态整体主义忽视了生态整体中的人,忽视了人类这个造成生态危机的罪魁祸首巨大的破坏力和能动性,忽视了消除人间的不公平、非正义与生态整体利益和生态危机之缓解不可分离的重大关系。生态整体主义在泛论生态危机和强调生态整体利益时,对如何在公平正义的前提下进行生态保护领域里的全球合作缺乏具体论述,对如何通过推动人类社会内部的公平公正来保障生态整体内部的和谐关系、进而真正做到维护生态整体利益也没有给予突出的强调。然而,如果抛开人类社会内部的公正、民主、良知与和谐秩序,孤立地讨论生态整体利益,很容易导致对生态危机的思想、文化、社会等深层原因的忽视,导致对造成生态危机的最大责任者的放任,导致对现存不公平、非公正的社会弊端的维护并进一步创造新的生态不公正,最后,也必然导致生态整体的利益得不到维护、生态平衡无法真正恢复或重建。
发达国家是生态环境的最大污染者和损害者 , 是不可再生资源的最大消耗者 , 它们有责任为人类的生态平衡做出最大的贡献。它们不能仅仅治理自己国家的污染、保存自己国家的资源 ( 同时大量获取发展中国家的资源 ) ;它们必须拿出巨资帮助贫穷国家治理污染并解决民众温饱问题。然而,有的生态整体主义者常常忽视发达国家及其国民的生态责任和环境欠账 , 相反喜欢以过来人的姿态和教训的口吻对发展中国家的环境保护指手画脚。
雷蒙德·威廉斯 ( Raymond Williams) 在《社会主义与生态学》里批评道 : “北方富裕的工业国家对南方贫穷落后的国家指手画脚地说教太容易了 , 他们说我们经历过工业革命 , 建立了现代化的企业和城市 , 我们知道这条先污染再治理之路的负面效果 , 所以我们要劝阻你们不要再走这条老路。”但是 , 他们基本上只停留在口头说教上 , 却看不见他们做出真正有重大效果的实际行动。如果做不到这些 , 空洞的说教不仅起不到作用 , 而且还会激起发展中国家的反感。“没有任何一个富裕国家富强到可以不为自己的富强付出应有的代价;也没有任何一个贫穷国家贫穷到丧失了在资源分配、环保代价等方面的最起码的公正和平等的权利。”4
威尔士大学哲学教授阿特菲尔德 (Robin Attfield) 也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他们“很少关注第三世界国家的需要”,反而企图在“全球非正义性”的基础上讨论发展与环境的关系。5生态社会主义者大卫·佩珀 (David Pepper) 切中肯綮地指出,比“第三世界的人口膨胀”更为严重的问题是“第一世界的过度消费”。6生态神学家萨丽·麦克法圭 (Sallie Mcfague) 也认为,“一个人口只占世界 5% 的国家却拥有 22% 的世界财富,并排放了占世界总量 25% 的污染物,这对其他国家的民众、特别是第三世界国家的民众影响极坏。”生态神学要“关怀的是整个星球,严厉谴责造成当今生态恶化的最大责任者”,并呼吁它不要再“生态自私” (ecological selfishness) 下去了 7。
儒家的生态思想,至少可以在两个方面为生态整体主义的补缺和完善提供重要的资源。
首先,儒家不仅特别强调“天人合一” 8、强调整体性;而且特别强调自然整体(包括天、地、人)内部各部分之间的关系,特别是人与人的关系和人与自然的关系之间的密切联系。这便可以弥补生态整体主义忽视人类社会公平公正的恢复重建对生态保护的重要作用之缺陷。
儒家认为生态系统的各个组成部分是存在着差异的,人对不同部分的态度也有差异。《孟子·尽心》里提出“亲亲”、“仁民”、“爱物”,把人对世界的关怀分了层次和远近。张载的《西铭》是儒家论述生态整体性的著名篇章,但其“民胞物与”的观点表明他并非把人与自然万物放在同一水平上看待。王阳明在《大学问》里做了更为具体地阐述:“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 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 杜维明认为,人在与他人和他物的关系上亲疏有别是正常的,态度上的差异并不代表没有整体的观念:“王阳明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人和动物的关系、植物的关系,人和山川的关系,都是一体的。但是这个一体是绝对要分殊的。而人的本身,对于亲人的关系,对于路人的关系,也有分,分并不表示他没有共同体的观念。就是怎样把多元性、多样性和他的一体能够配合起来的问题。” 9
亲亲、仁民与爱物是不可分的;不能亲亲、仁民的人,怎么能真正做到爱物?关爱鸟兽、草木、乃至瓦石的人必然关爱处于危境的孺子;没有人间的正义、良知和仁爱,不可能做到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所谓“持续和谐的关系”( a sustainable harmonious relationship ) 10只有同时存在于人与人之间和人与自然之间,才可能真正实现。
对于人与人和人与自然这两种关系的关联,西方的一些生态哲学家也有过论述。莱斯 (William Leiss) 在《自然的控制》一书中指出 : “‘征服'自然的观念诱发了虚妄的希望,在这种虚妄中隐藏着现代最致命的历史动力之一:自然的控制和人的控制之间有着难以解脱的联系。”11布克钦指出,人类对自然的征服所带来的生态危机,根源于人类之间的相互征服。“社会生态学最基本的要义就是:我们首要的生态问题根源于社会问题。” 12“人统治自然绝对根源于人统治人,”例如男人统治女人,一个阶层的人统治另一个阶层的人,一个民族统治另一个民族。 13“我们今天所面临的生态危机其实意味着生态学之外的更大更紧迫的社会危机,即等级的、统治与被统治的、家长制的和阶级的矛盾加剧和发展。”布克钦甚至说“要解决这些社会危机,只有通过依照生态的路线、以生态哲学和生态思想作为指导来重新组织社会的方式才能实现。” 14凯伦·沃伦 (Karen Warren) 在她主编的《生态女性主义哲学》、《生态女性主义》等著作里总结了生态女性主义的一个基本思想,那就是 “在对女性的统治和对自然的统治之间有历史的、体验的、象征性的、理论上的重要联系。”15“生态女性主义者坚信,这种统治的逻辑既被用来为人类的性别、人种、族群或阶级统治辩护,又被用来为统治自然辩护。” 16“生态女性主义者要分析的就是这样的两种孪生的统治——统治自然与统治女人,并思考对有色人种、儿童和下层人民的统治。 ” 17
其次,儒家生态思想对人在自然界里的巨大能动作用给予了突出的强调,而对这种能动作用的忽视,恰恰是生态整体主义的又一个缺陷。《中庸》强调了人类爱护自然的天赋责任和参与并辅助自然进程的能动性:“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辅助和保护万物依其本性充分发展,发挥能动性补足天地之化育,这是人类义不容辞的使命。作为生态系统中最具建设力和破坏力的人类,如果不能尽其自然责任,完成其自然使命,必将给整个地球带来毁灭性的灾难。从这个意义上,才能较好地理解孔子的“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正如杜维明所指出的那样:“ 人就是天生要扮演一个主动自觉的角色,这个角色就是参天地之化育。‘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在这个意义上,不是说他傲慢,他不谦虚,而是他有强烈的责任感。” 18
从儒家生态思想这个视角去考察生态整体主义,我们可以更为清楚地认识到:人类社会是生态系统的一个最重要的子系统,人类是生物共同体中最有能动性的物种,他既能一手造成了当今的生态危机,也能、而且只能依赖他恢复和重建生态系统的平衡。人类子系统内部的关系和谐、公平公正,是确保整个生态系统稳定、和谐的极其重要的、不可或缺的前提。因此,生态整体主义不仅要强调生态系统整体利益的重要性,还必须突出强调人类在保护生态系统整体利益方面的不可替代的关键作用,强调人类这个子系统的内部关系对于母系统的平衡稳定的重大作用,把人类子系统内部关系的改善——人的尊严和价值的实现、人权的保障、人与人关系的改善、社会公正的实现、生态正义(包括世界范围的、一国内部的、代际之间的生态正义)的实现、全人类的和平与合作等——对于整个生态系统生死攸关的重大影响突显出来。
事实上,一些生态哲学家已经开始借鉴儒家等东方生态思想来弥补生态整体主义的不足了。
科里考特 (Baird Callicott) 借鉴了儒家的天人合一的体系,也主张以“同心圆模式”来表达人与自然的关系,在这种关系里,人的关爱首先针对自我,而后是家庭,再后是更广大的群落,直至整个宇宙。19
深层生态学代表人物德沃尔 (Bill Devall) 和塞欣斯 (George Sessions) 对人本主义自我观提出了批判,并在借鉴了儒家的大我观或天人一体观之基础上, 指出了深层生态学的自我实现理论:“自我实现的深层生态学准则远远超越了现代西方思想中的自我的含义。现代西方的‘自我'主要是力争享乐满足的自我,是社会意义上的自我,或者说是狭义的、社会性的自我,远离了原本意义上的自我,并激励着人们去追逐时尚。只有当我们不再把自我理解为孤立的、狭义的、相互竞争的个体自我,进而开始把自我融入家人、朋友、其他人直至整个人类时,精神的升华及其显现才会开始。但这还不够,自我实现的深层生态学认为,自我还需要进一步升华和发展,要认识到除了人类之外还有非人类的世界。”只有自我与整个世界融为一体,那才是真正的自我实现。20很明显,深层生态学的自我实现观已经超越了马斯洛等人自我实现理论,后者将自我实现主要局限在社会领域,尽管也主张忘我地体验自然。同样明显的是,这种生态的自我实现理论,几乎就是儒家思想的翻版。
罗尔斯顿对儒家生态思想进行了研究并给予很高的评价。比起他较早的著作,他近期的著述更多地注意到人类社会的公平正义与生态系统的平衡重建的密切关系。例如,有人提出质问:当今世界还有许多贫困人口连最基本的生存需要都得不到满足,在此情况下,何谈关照生态整体?罗尔斯顿的回答是:“解决温饱问题的一个方法是重新分配”,而不是继续蹂躏奄奄一息的大地。“社会的其他方面如果不发生相应的变化,那么,要确保那些靠牺牲荒野地而获得的利益能够转移到穷人手中,也是不可能的。”“特别是,在已被人类征服的土地与现存原始自然的比例( 98% 比 2% )是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如果我们还试图靠牺牲非人类存在物(生态系统、物种)的方法来解决人际内部的分配问题(源于不公正、特权、政府机制的无能、社会的麻木不仁),”那不仅是“徒劳无益的”,而且很可能成为“权势集团保护既得利益的一种烟幕;那种做法几乎牺牲了处于不同层面的所有类型的价值,其结果只能是延误必要的社会改革,使社会的不公正(一种社会性的负价值)延续下去”21。生态系统在总量上早已给人类提供了足够维持生存的资源,是无止境的贪欲和对奢侈生活方式的无止境的追求,使人类的需要远远超出了自然的承载能力。为了满足无穷的贪欲和物质需要,人类打破了生态平衡还不够,还在人类内部剥夺许多人的基本生存权利和生存资源。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还要以满足穷困民众的生存权利为理由或借口,继续榨取即将耗尽的自然资源、继续污染早已超出自然吸收和净化能力的生存环境,那假如不是愚蠢就一定是蓄意掩饰。 儒家生态思想为生态整体主义的发展完善提供了宝贵的资源。同样,生态整体主义对当代生态儒学的发展也有借鉴意义。在生态危机的语境里,人与自然之关系是否还能放在次于人与人之关系的地位?日益趋近的生态系统总崩溃——也是人类的末日,是否促使我们把生态系统整体利益置于当今人类的眼前利益之上?儒家思想有没有人类中心主义的倾向? 如果过分地强调人在自然中的重要性、过分强调万物特别是人与万物尊卑有别,是否很容易走向视人为“天地之心”、“万物之灵”、甚至认为“人定胜天”的极端(如荀子和董仲舒)?新儒家人文主义的生态转向已经隐约可见,期盼着这种转向能够推动生态儒学走向成熟
1.Aldo Leopold: A Sand Country Almanac, and Sketches Here and There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 New York , 1987, pg. 204.
2.罗尔斯顿:《哲学走向荒野》,刘耳等译,吉林人民出版社 2000 年,第 31 页。
3.Hessel & Ruether (ed.): Christianity and Ecology: Seeking the Well-Being of Earth and
Humans ,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 xxxvi.
4.Raymond Williams: Socialism and Ecology , Published by Socialist Environment and
Resources Association, 1982, London , pp. 16-20.
5.Robin Attfield: Environmental Philosophy: Principles and Prospects , Ashgate Publishing Ltd., 1994, pp. 221, 240.
6. David Pepper: The Roots of Modern Environmentalism , Croom Helm, 1984, pp. 204—214.
7. Hessel & Ruether (ed.): Christianity and Ecology: Seeking the Well-Being of Earth and Human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 42—43.
8.杜维明把“天人合一”翻译为 the unity of Heaven and Humanity, 突出体现了这一复杂思想对生态整体性的强调,而这一点恰恰也是当今生态哲学主流思想——生态整体主义的核心观点。因此我认为这一翻译比强调和谐的 the Harmony between Nature and Man 翻译要好。杜维明还进一步提出儒家人文主义是“整体论的”( holistic ),具有“整体的视野”( holistic vision )。详见: Tu Weiming: “The Ecological Turn in New Confucian Humanism”, Daedalus , Fall 2001, No. 4, pp.247—248.
9.引自杜维明在 “儒家与生态”讨论会上的讲话,见 http://www.confuchina.com/08%20xiandaihua/rujia%20shengtai%202.htm
10.Tu Weiming: “The Ecological Turn in New Confucian Humanism”, Daedalus , Fall 2001, No. 4, p.254.
11.William Leiss: The Domination of Nature , Beacon Press, 1974, Boston, preface , pp. xiii—xvi.
12.Murray Bookchin: The Philosophy of Social Ecology: Essays on Dialectical Naturalism , Black Rose Books, 1990, p.47.
13.Murray Bookchin: The Ecology of Freedom: The Emergence and Dissolution of Hierarchy , Palo Alto , 1982, p. 1.
14.Murray Bookchin: The Philosophy of Social Ecology: Essays on Dialectical Naturalism , Black Rose Books, 1990, pp. 163—164.
15.Michael E. Zimmerman (ed.): Environmental Philosophy: From Animal Rights to Radical Ecology , Prentice-Hall, Inc., 1998, p325.
16.Karen J. Warren (ed.): Ecological Feminist Philosophy ,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6, p. 24.
17. Karen J. Warren (ed.): Ecological Feminism , Routledge, 1994, p. 1.
18.引自杜维明在 “儒家与生态”讨论会上的讲话,见 http://www.confuchina.com/08%20xiandaihua/rujia%20shengtai%204.htm
19.See Baird Callicott: In Defense of the Land Ethic, Essays in Environmental Philosophy ,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89, CH. 3.
20.Bill Devall & George Sessions: Deep Ecology: Living as if Nature Mattered , Peregrine Smith Books, 1985, pp. 66—67.
21.罗尔斯顿:《环境伦理学》,杨通进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0 年,第 383—384 页。 |